指揮官套餐　　著 五風普洱

  作為被誤會的人，大部分時間活下去會更輕鬆些。

  從小就不那麼有依靠，克雷曲早早地就學會了這一點。
  被誤會成弱小的一方、被誤會成更有理的一方、被誤會成謙遜的人、被當做優秀無畏的人……還有，被誤會成喜歡甜食小孩子氣的人。
  姑且不提最後那個到底是不是會讓人活得輕鬆的東西，現實是，克雷曲現在正面臨著這樣的處境。
 

刻意選在支部工作繁忙的下午，在前一天晚上偷偷加班幹完手頭的活，一反常態地把愛操心的副官支開送到後勤的隊伍里去，溜出指揮官的辦公室，循著走廊上淡淡的香氣一路走到咖啡廳，店裡就如她所料沒有客人，唯一站在吧檯后的人雖然穿著圍裙，手上也端著什麼和作戰有關的資料正在沉思。

  被推開的門帶動了掛在門上的鈴鐺，一串「叮呤」聲把吧檯后披著橘色長髮人形的意識從檔案拽回現實，和自家鬼鬼祟祟探出頭的指揮官相視一笑，她放下檔案，轉身進了后廚。

  聽著裡面傳出的一陣烹飪具的碰撞聲，明明沒什麼必要，克雷曲還是放輕了動作，脫下自己的外套搭在一旁的椅背上，坐到了吧檯前的排桌上。

  「我就猜你差不多該來了，看來提前準備好材料是正確的呢。」

  聽見從后廚里傳來的話聲，克雷邊伸長了手打開留聲機，邊用正好不會被古典音樂蓋住的音量回答：

「看來我來得正好啊。不過，要是我沒來，準備好的材料該怎麼辦？」

  「等後勤的孩子們回來了，你該問問她們到底在這兒吃了幾天蛋糕了。」

  聽見這話，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克雷曲還是不可否置地笑了笑閉上嘴，任由音樂填滿兩人間的沉默。

  春田準備的材料似乎都是半成品，沒多久她就端著托盤從后廚里出來，擺在上面的除了點綴著水果的甜點蛋糕還有剛泡好的咖啡。

  「來，『不好意思說喜歡甜食所以偷偷摸摸來吃的指揮官』套餐。」

  「真的有這種菜單嗎？」

  「是知道的人才懂的隱藏菜單哦，不過現在吃過的客人還只有一個，有點遺憾呢。」邊說著邊把托盤擺到指揮官的面前，看著她的表情就如自己所想從壓抑著的喜悅變成明確的吃驚，春田差點就笑出了聲音。

  「這、春田，這是黑咖啡吧？」

  「有苦澀的感覺才會覺得蛋糕更甜哦。」

  「反過來說有蛋糕也會覺得咖啡更苦吧……明明是難得的蛋糕，真不想配上這種充滿工作氣氛的飲料啊……」

  「指揮官，找這種借口都不願意吃苦味的行為很像小孩子哦？」

  「我沒有在找藉口啦，只是……」克雷曲苦著臉說，卻在看到春田臉上那副雷打不動的表情后死了心，一副認命的樣子重新低下頭，「總之有春田的蛋糕能吃我很滿足了，嗯。」

  人形大腦里精密的元件能讓她們擺出最能表達自己心願的表情，在人情世故上出了名可靠的春田更是擅長這些，她的表情比人類還要好懂，以至於光是看著她的臉，克雷曲就知道自己做多少掙扎都是毫無意義的。

  在下屬的面前失了威嚴的代價居然這麼龐大……

  叉子的邊緣輕輕劃下去，穿過交替的蛋糕和奶油，觸到陶瓷盤的底部。叉起被分離出的一小塊蛋糕，水果的清香和奶油的濃郁交匯得恰到好處，一下就讓克雷曲的被咖啡變得苦澀的心情舒緩了不少。

  沒有按主廚的推薦邊喝咖啡邊吃蛋糕，只是一口又一口的，在旁人眼裡成熟可靠的年輕指揮官沉浸在孩子氣的甜食里。

  「……」
  明明會露出這麼可愛的表情，卻不願讓人看到，總覺得有點遺憾呢。

  倚靠在吧檯上，春田單手撐住下巴，凝視著只會在自己面前露出這幅表情的克雷曲。

  叮呤咣啷的門鈴聲突然響起來，卻被留聲機里流出的樂聲巧妙地掩蓋起來。

  站在後的春田清楚地看見有人探頭進來——那是不久前才來支部報道的優秀人形，一頭漂亮的金髮就像在表明著自己的身份，讓春田一下就認出來她是誰。

  SG幹員，S.A.T.8。

 

  雖然已經看慣了克雷曲沒有尊嚴的孩子氣一面，但春田是很清楚，自家的指揮官有多要面子的。

  跑到指揮部外去買甜食會被關心自己過頭的副官問東問西，把唯一知道自己這種興趣的春田請到自己的宿舍去又覺得太過徇私，在這種糾結之下想到的妥協之計就是名正言順地去咖啡廳吃——話雖如此也覺得被人看到了總會產生什麼不好的誤解，所以在去咖啡廳光顧之前，克雷曲總會用工作支走全支部的人形，或是派去任務或是後勤，最不濟也是把她們送去訓練和寫報告書，總而言之絕不會讓人在這段時間有機會接近咖啡廳。

  也好在克雷曲對軍銜功績之類不算太上心，不和其他指揮官一樣急於發展支部，哪怕已經任職兩年多，指揮部里的人形數量也不算多麼龐大，甚至直到最近她才開始上心與為支部引入強力卻對資源消耗巨大的SG人形們。

  就像門后的那位。

 

  探著頭的人形似乎完全沒預料到眼前這幕，她先是瞇著眼仔細看了看，確定沒有眼花后便用犯難的眼神望進來，與抬起頭的春田對上目光。

  看吧，這不就被指揮官的反差給嚇到了嗎。

  在內心無奈地想，醉心於糖分的指揮官還沒發現身後的異變，春田抬起手想把手指放到唇前示意那位人形安靜地離去，然而手抬到一半，她又突然有了別的想法。

  向門口的那位輕輕招手，用口型示意她「別發出聲音哦」，困惑只在對方臉上停留了一瞬，S.A.T.8馬上心神領會地點點頭，輕手輕腳地走進咖啡廳放下門，不讓門上的鈴鐺發出一點響聲。

  哎呀，馬上就理解了，看來如傳聞一樣，是位善解人意的好人形呢。

  向對方柔和地笑著，等S.A.T.8走到克雷曲身後，春田站直了身，如平時接待客人那樣，用手勢示意她坐在吧檯前，克雷曲的身邊。

  「嗯？突然怎麼了春……」終於在這一刻注意到春田異動，然而卻沒提起和平時一樣的戒心。克雷曲抬起頭，嘴裡還咬著叉子，話沒說完先注意到了身邊坐下的人，「誒？啊、S……S.A.T.8？」

  「是，有什麼命令嗎，指揮官？」

  「我、我記得你應該……」

  雖說糖分本來的作用是活躍大腦，但對現在的克雷曲而言，效果似乎適得其反。

  被奶油溶解的思維第一反應是回憶自己把這位新報道的精英人形安排到了什麼崗位。而在短暫地回憶后她便記起來了，自己在嘟囔著「無論做什麼都有點大材小用啊……放到最後再考慮吧」地劃過S.A.T.8的檔案后，就沒有再翻回來過。

  換句話來說就是……

  搞忘記了。

  為時已晚地認識到自己的失誤，克雷曲懊惱不已地摀住頭。

  「指揮官，你還好嗎？」身邊的S.A.T.8帶著擔憂地問，然而在克雷曲聽來，這就像是在告訴她自己一連串傻乎乎的行為已經完全給對方帶去不可磨滅的白癡印象了。

  「我想起來了！」

  「誒？」「什麼？」

  克雷曲突然放下手說到，身邊的兩個人形同時發出疑惑聲，她卻不去回答，而是風捲殘雲般吃掉了剩下那半她本打算細細品味的蛋糕，連帶著像酒豪飲酒般把那杯讓她頗有微詞的黑咖啡都咕咚咕咚灌進嘴裡，一抹嘴巴就轉身去拿自己的外套。

  「等、克……指揮官！？」

  「我想起來還有工作沒做完，就先告辭了兩位女士！蛋糕很好吃，謝謝你春田。」邊說著邊穿外套還向咖啡廳門口走，等話說完，已經推開門的克雷曲又變回了那副幹練指揮官的模樣，扭過頭用道謝堵住春田想叫住自己的嘴，轉身消失在了走廊裡。

​

  「……這是逃掉了呢。」

  聽著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春田有些好笑地喃喃著，伸手想去收拾吧檯上的餐具。

  S.A.T.8見了便搭手上去，幫春田端起托盤送到她手裡：「請問這是怎麼回事……那個，春田前輩？」

  「啊謝謝你、哈哈，我們的指揮部很隨便的，沒有前輩後輩這些關係。」

  「那麼……春田。」

  「是，有什麼問題嗎，S.A.T.8？」

  「請問指揮官她是……有哪裡不舒服嗎？」

  「啊哈哈，果然讓你誤解了啊，沒事的，她只是，」頓了頓，春田像是在思考該如何措辭，眨了眨眼睛，「……有點害羞吧。」

  「害羞？」

  「對哦，別看我們家的指揮官平時那麼幹練可靠，」春田邊說話邊在櫃檯下S.A.T.8看不見的地方忙活著，突然端出來的一杯咖啡嚇了她一跳，「意式咖啡可以嗎？」

  「當然！謝謝你春田！」

  看到S.A.T.8的驚訝很快就轉變成欣喜，接過咖啡杯喝了一口后又滿足地笑著，春田也跟著笑起來：「指揮官是爲了大家能在這裡好好休息才設立咖啡廳的，所以為每位前來的客人提供舒心的環境也是我的責任哦——不過比起這些場面話，還是繼續剛剛的話題吧。」

  聽到春田這番話的S.A.T.8立刻放下杯子，和乖學生一樣點點頭示意春田繼續說下去的樣子有些可愛。

  「那個人其實很喜歡吃甜食和快餐的，有點孩子氣吧？」

  「誒？但是平時在食堂見到過幾次，指揮官都在乖乖吃飯的樣子……」

  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之前在食堂偶遇指揮官時她從快餐面前走過頭也不回地端了盤咖喱飯的模樣，S.A.T.8想了想，沒有說出口。

  「因為那個人自己也覺得孩子氣，所以刻意隱藏著哦，然後又像這樣，偷吃甜食。」端起還沾著奶油的白色瓷盤，春田說。

 
  「不過飲食上的偏好而已，不如說是很正常的興趣吧？」好像窺見了指揮官的另一面似的，S.A.T.8咀嚼著春田的話，突然記起似乎在一開始就被忽略掉的地方，

​

「等等、指揮官她有在隱藏吧，明明是這樣還讓我知道了，這合適嗎？」

  「啊，沒關係沒關係，她可沒和我說過『不要告訴其他人』之類的話啊，」輕描淡寫地，春田回答道，「而且，就和你認為的一樣，我覺得這是很正常的興趣，不過由我來說的話，她只會覺得是善意的安慰吧。」

  擦拭著盤子，春田與S.A.T.8交換著目光。

  「別的姑且不提，但因為這個就不能吃自己喜歡的東西……」

  就如她所想的那樣，這位SG人形是成熟而又善解人意的。

​

​

​

  指揮官·克雷曲急匆匆地跑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還沒被關閉的電腦上顯示著屬於她的支部中的人形們的工作安排，只是稍微仔細一看，就能從裡面找到毫無安排而格外顯眼的S.A.T.8。

  再次為自己的大意而感到頭痛，就連剛灌下去原本被偷偷加了糖的黑咖啡都只有酸苦味被留在的舌尖一樣——這倒是剛好適合集中精神來工作，克雷曲自嘲地想著。

  有些煩躁地拔下外套把它丟到辦公椅背上，重新坐下去去處理那些剛剛在自己口中「突然想起來」的工作，把桌面上那些原本被理得整整齊齊的檔案搬來搬去。

  如果被灰熊看到了或許會衝自己發牢騷——畢竟整理檔案的更多是她。人形總能用比人類更短的時間把東西收拾得更整齊妥帖，每當克雷曲打心底讚歎灰熊的整理技巧時總會被她得意的一句「畢竟我是精英嘛」給噎住，轉而故意做出有些不屑的樣子來隱藏自己的不服。

  然而不服歸不服，賭氣般嘗試過幾次檔案整理也沒有達到灰熊的水平后，克雷曲也乾脆地學會了放棄，把這些事都交給了灰熊。

  等都放下時回想起這件事來反倒叫自己有些發笑，克雷曲搖了搖頭，卻突然看見在一堆黑白色的正式檔案里，夾著一張有些格格不入的彩色紙條。

  把它從裡面抽出來，看到印在上面的漢堡標誌的瞬間，記憶就涌現了出來。

 

  得益於孩童時的經歷，在挑食的方面克雷曲是個不會讓大人們操心的好孩子；但同樣得益於童年，克雷曲總會對甜食和快餐這些對孤兒院出生的孩子而言屬於奢侈品的東西抱有嚮往。

  即使成爲了格里芬的指揮官，有了能自由支配的金錢，這些嚮往仍舊寫在克雷曲的潛意識裡，她會顧慮著形象不在下屬的人形們面前輕易踏進快餐店裡，也會在和人形們一起進行安全巡視時，下意識向路過的快餐店投去目光。

  自家的副官向來是敏銳的。即使與她相處時兩個人間的鬥嘴要遠多於誇讚，克雷曲卻從不會質疑這一點。

  捕捉到克雷曲只有一瞬的目光，在巡邏的任務結束后灰熊半強迫地拉著她進了快餐店。

  無論味道還是造型都和支部食堂里機器做出來的東西區別不大，反倒是擺在收銀臺旁的玩具更吸引克雷曲的注意。然而再怎麼說也拉不下臉在副官的面前堂堂正正地說「因為想要玩具所以要吃兒童套餐」，於是克雷曲只好頂著一副微妙的表情吃著手裡的漢堡，至於被同樣巡邏的春田路過店外看見，還應此被她固執地誤認為自己對快餐情有獨鍾，那就又是後話了。

  走出店門時被灰熊問起感想，克雷曲只好避重就輕，皺著眉頭說在工作時間偷跑出來吃東西是很有罪惡感的，不想灰熊沒和她預料的那樣用什麼風涼話賭回自己，反倒遞過來一張快餐店的優惠券，一本正經地對克雷曲說：「那就等到休假時再來一次吧，叫我一起也可以哦。」

   「其實是你比較喜歡吃快餐吧？」
  把這句話吞到肚子里，克雷曲還是收下了優惠券，把它帶進辦公室后就不知軌跡了。

  「和檔案收到一起……是想讓我在工作時突然看到來提醒我嗎。」一下就理解了副官可愛的小心思，克雷曲想把那張優惠券收進抽屜里不那麼顯眼的地方，辦公室的門卻被突然推開。

  「打擾了指揮官！不知道您忙完了沒有，如果有空的話我想請您和我去趟食堂后……」在門后的是今天克雷曲已經看慣了的人形，S.A.T.8，在今天本該沒有工作的她和剛剛執行任務歸來的人形一樣一本正經地彙報著，臉上繃住的表情卻在看清克雷曲手裡的東西后突然變成了肉眼可見的失落，「……您接下來打算去吃快餐嗎？」

  連續在一天之內被看到兩次自己丟人的畫面，克雷曲甚至有些自暴自棄地把優惠券放回了桌上：「呃……雖然不是這樣，但指揮官喜歡吃快餐是值得你這麼失落的事情嗎？」

  「誒！？不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

S.A.T.8連忙揮手否認，把這理解成人形們對指揮官保有尊重而做出的本能回答，克雷曲只點了點頭，於是S.A.T.8便繼續說了下去，

 

「而且非要說的話，我是遺憾您已經有晚飯的安排了。」

  「……遺憾？」

​

  SG人形S.A.T.8是非常有能力的人形。
  這評價不僅用於作為戰術人形的她，同樣也適用於在被改造成戰術人形之前，作為民用人形的她。

  人形們的檔案里會記載她們從出廠到報道為止所有的數據，不過作為不那麼原因被究及過去的人，克雷曲同樣不願去追究他人的過去。

  哪怕對方只是人形，對她而言也一樣。

  唸叨著這像是自己信條一樣的話，克雷曲難得地違背了它，在終端上翻看著S.A.T.8的檔案。
  雖說已經獲得了本人的同意，但真做起這件事時還是有些罪惡感。

  「意大利餐廳、快餐店、飲料店、汽車維修中心……」在履歷的一欄整齊羅列著成為S.A.T.8之前，那位金髮的人形所從事過的工作，「真厲害啊……」

  「你會這麼認真的夸人可真難得呢，終於有興致好好來挑選一下輔佐自己的人了嗎？」

  桌邊放下的茶水轉移了克雷曲的視線，她抬起頭，向為自己端來茶的人露出笑容：「我對支部里任何以為人形小姐的讚揚都是很認真的，大家都是很優秀的人。我只是處在被幫助的立場，所以談不上『輔佐』。」

  聽慣了她這樣的論調，留著橘色短髮的HG人形投來的目光甚至有些冷淡。

  感受到了氣氛有些微妙，克雷曲頓了頓，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不過副官的人選早就決定了，我不是那麼朝三暮四的人，你不是最清楚嗎——我的副官？」

  「如果我是剛入職的新人一定就被你給唬住。」

  「哪怕是現在你也可以像新人一樣保持新鮮感。」

  「沒門，我可沒有年輕到會因為幾句沒有價值的好話就輕易原諒把副官支出去工作，自己卻跑到外面去吃披薩的指揮官。」

  「呃、所以都說不是這樣了……」克雷曲有些尷尬地端起茶杯，還沒被泡開的茶水卻絲毫不能遮掩自己嘴裡奶酪濃郁的香氣，「這只是……」

  眼神遊離著，克雷曲回憶著在不久前，被派出去工作的人形們還沒回來時，在食堂后廚發生的事。
  那是由會製作咖啡的人形和有過披薩製作經驗的人形與隱藏著自己孩子氣興趣秘密的人類間，小小的披薩派對。

 

  「對了，灰熊，」看到檔案上的彩色紙條，克雷曲把它拿了起來，「下次休假，有興趣陪我去吃快餐嗎？」